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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真不会犯误书“怏然自足”的错误么?

王羲之真不会犯误书“怏然自足”的错误么? - 遂夫 - 月亮坝 · 邓遂夫的博客

王羲之真不会犯误书“怏然自足”的错误么? - 遂夫 - 月亮坝 · 邓遂夫的博客

 

一年前,偶然重阅书圣王羲之的经典散文兼书法神品《兰亭集序》的传世摹本“神龙本”,发觉里面居然有明显的错字。惊讶之余,稍作查考,便匆匆发了一篇博文《王羲之〈兰亭集序〉不止写错一个字?》。后来见有二三位阅读此文的好心读者提出异议,留评说我所指王羲之的主要笔误——即把“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的“快”字误书作了“怏”——其实并没有写错。

对此,我虽然有些奇怪:明明从古至今正式刊载此文的《晋书·王羲之传》及其他各种文选类书籍——如《古文观止》、《历代文选》等——皆作“快然自足”;而且从“快然”与“怏然”的语词出处及历代文字训诂之书的注音释义来看,《兰亭序》此语亦绝无作“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的道理。怎么会有网友那么肯定地说“没有错”?难道此前已经有学者公开论述过王羲之手迹“怏然”并不误,反倒是历代校勘印行之本的“快然”错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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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才进一步去作了查考,果然早有学者主动提出来替王羲之澄清过此事。而且首倡此说的学者,除了曾为《说文解字》作注的清代文字学大家段玉裁(他在给《说文》的“怏”字释义“不服怼也”所加的按语中,极其简单化地用了几句我认为并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来改《说文》“不服怼也”之义为“倔强”、“自大” 之义,进而便明指王羲之手迹“怏然”为是、印本“快然”为非)之外,真正著文论证过王羲之手迹的“怏然不为错”的当代学者不是别人,居然是我在学术上最为崇敬的恩师——周汝昌先生。

 鉴于当时周先生刚去世不久,内心里悲痛未已,我也就把原打算再写一篇博文作进一步讨论的念头暂时打消了。

 今天下午登录自己的网易博客,发觉又有好心网友在原先那篇文章后作评提醒我:“王羲之是大家,绝不会犯你说的那种低级错误。怏然自足——‘很得意,自大而满足的样子’。”这才忽然觉得再不能对这些好心网友的一再提醒不理不睬了,必须得稍稍回复一下。便立即给这位网友写了两条不算短的回复略加申说。但依然觉得这样的回复过于“言简意而不赅”,且看到的网友不会很多。睡了一觉又爬起来,决心把自己这些不一定准确的想法写成一篇博文,提供给网友们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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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从《说文》的“怏”字释义谈起。

 为什么《说文》对“怏”字的释义只有四个字——“不服怼也”呢?我觉得《说文》的作者许慎,正是依据早于他的《说文》一百多年问世的司马迁巨著《史记》中的相关记载而来(当然,该记载在更早的《战国策》中也有)。“不服怼也”当作何解?简单说,就是对别人的言行“不满”“不服”而心生“怨气”。《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里,以及更早的《战国策·赵三》里,都有这样一段话:“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战国策》作辛垣衍)怏然不悦。”所谓“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翻译成白话就是:“我说不定会让秦王烹煮梁王再把他剁成肉酱。”而原本是梁国人的新垣衍闻听此言,当然会“怏然不悦”。所以后世的《说文》才将此“怏然不悦”的“怏”字释义为“不服怼也”,很明显正是在诠释像新垣衍那样因听了“烹醢梁王”的说法而内心“不服”、“不满”甚至生出“怨气”所产生的“不悦”情绪。尽管更为后世的清代文字训诂学家段玉裁为《说文》作注时,硬是要给“不服怼也”再添一个可有可无的所谓“夺一也字”,使之变成“不服也,怼也”,难道就真能把那割裂开来的“不服”升级为“倔强”、“自大” 之义了么?我看很难。而现在的好心人又进了一步,欲将其升级为“自大”或“得意”,这就更成了天方夜谭。

 所以《辞源》的最新版,至今依然注释“怏然不悦”的“怏”为“不服气,不满意”;注释另外两个仅有的词条【怏怏】和【怏悒】为“不服气,不乐意”,“心中抑郁不乐”。说明依然没有离开《说文》对“怏”字的基本释义。《辞海》的情况亦大致相同。这就证明,清代的文字训诂大家段玉裁的扭曲解释,从清代至当代,经过了大约两百余年,都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效果。唯独《现代汉语词典》,在这个问题上“创”了一点“新”:大约从十多年前开始,就已经破天荒地把【怏然】这个词条赋予了两种涵义。❶形容不高兴的样子:~不悦。(按:似乎是在对应我上举的古代《战国策》和《史记》的例句。)❷形容自大的样子:~自足。(按:这却是明显对应《兰亭序》手迹所误书的“怏然自足”。)这样一来,除了给人们进一步造成阅读古典文学作品的思想混乱和无所适从之外,究竟会有什么积极意义呢?

 即便只从唐代《兰亭序》真迹被广为临摹传抄算起一直到今天,人们对其手迹摹本的高超书法尽管推崇备至,包括对其间的“怏然自足”等误书(另有我文中指出的一个“由”字)已经习以为常达1400年之久,特别是经历了在学术上极为严苛的清代乾嘉学派的洗礼,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会用书法上被极度推崇的《兰亭》摹本的“怏然自足”明显误书,去取代历代官方文本的正确校订文字“快然自足”之事。难道《现代汉语词典》如今“创新”一个“怏然自足”义项,就能把摹本与订正本并行流传了一千多年都没有被推倒(且在其他文学作品及文献中被大量沿用)的“快然自足”给彻底推倒吗?

反正我是不大相信——不妨拭目以待!

 

[补记]

 刚才,为了行文上免生枝蔓,我在提及清代文字学家段玉裁曲解《说文》“怏”字释义时,有意避开了他着重引用的一个比《广韵》晚出的《集韵》所列平声阳韵的“怏”字释义:“怏然自大之意。”这正是段玉裁拿出的一条“钢鞭”。《集韵》确实在按通常的去声漾韵草草安排了对“怏”字正条目的释义“《说文》:不服对也”之外,突出地发明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平声阳韵“怏”字条,从而首开先河地塞进了一个“怏然自大之意”的私货。

 我说《集韵》是草草安排“怏”字正条目,并没有冤枉它。你看,竟连“怼”字都误作“对”,不是“草草安排”又是什么?我说《集韵》史无前例地首开了平声阳韵的“怏”字条之先河,而且是在塞“私货”,恐怕也没有冤枉它。因为此前的《广韵》和更早的徐铉整理刻印《说文》“大徐本”所加注的“怏”字反切音,通通都是去声,而且只有“不服怼也”一义,何来注平声阳韵的“怏”字?又何来什么“怏然自大之意”的释义?据我猜想,为首主持编撰《集韵》的丁度,或许也是一个爱屋及乌的酷爱《兰亭》摹本的文字训诂学家,可能也是出于不相信王羲之会写错字的一个好心人,所以才如此“设身处地”地自我作古,貌似不经意地在平声阳韵里塞了这么一个以“自大”释“怏然”的新条目。只可惜,当今编《辞源》、《辞海》的专家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居然有一个曾被人指为平声阳韵的“怏”字。而编《现汉》的专家没准儿是在周汝昌先生为《兰亭》中的“怏”字正名的启发下,终于注意到了,却也并没有意识到《集韵》所创这一“新义”,是放在平声韵里的。所以《现汉》依然只是在去声“怏”字里草草添加了这么一个明指《兰亭》摹本“怏然自足”的义项。

你看,人世间的种种麻烦,就是这样逐渐炼成的!

20161118日 06:10:18 匆草于释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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